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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出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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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瑯穿過矮房重重木門, 隨著右手將木門吱呀推開, 一重薄雪滾落下來,陰沈沈的天下,男人的臉色喜怒不辨, 卷了一身積雪, 門外李氏謹慎地隨人擁上來, 將一件外袍與他披上。

夜瑯道:“狡兔死,走狗烹,我與陳湛只是一時聯盟罷了, 蕭弋舟一死,他下一個就要對我動手, 平昌城是回不得了。”

這偏院安置於山中, 也僅僅只能短暫地休憩一兩日而已, 最多明日過午時便要離開。

說罷夜瑯又問了嬴妲。

李氏的臉泛出愁色,“公主是醒了,可她……”

夜瑯眉峰微聳, 將鬥篷系繩一面飛快打著結一面往裏飛奔去, 推開房門,走出裏間。

嬴妲已經醒了, 正擁著錦被坐在床褥裏,一言不發地, 夜瑯走了過去, 呼吸都輕了不敢放重, “表妹, 委屈你了。”

她慢慢地垂下眼眸,大滴大滴的水從眼眶裏滴落下來。

淚水滾入棉褥裏,很快被吸納進去,只留下淺淺的幾圈暈痕。

她平靜地說道:“你騙了我。”

“表妹……”

夜瑯坐上了床。

他想擡手將嬴妲的發絲撫一撫,臉傷盡好之後,猶如一塊美璧般皎白生輝,比以前更容光照人,嬴妲忽然擡起臉奮力將他推開,厲聲道:“你騙我!你當時說了,一包紅粉,是毒藥,見血封喉,一包白末,是蒙汗藥,只能使人暈迷三個時辰。那兩包,都是劇毒!”

顏色越淡,越是劇毒!

根本沒有什麽蒙汗藥,從頭到尾夜瑯都在利用她!

“你聽我解釋。”

“滾開!”嬴妲將他推到一旁,翻身下榻,也不穿鞋,光著腳要往外走。

夜瑯皺著眉疾走幾步,將她抱回來,“你不穿鞋能去哪!回來!”

嬴妲咬著嘴唇,拼命地掙紮,“我要去見他……你騙我……你騙我害他……”

她嗚咽著失聲,眼眶猩紅,歇斯底裏地要掙開夜瑯,她力氣還不小,夜瑯忽然失態,瞪著雙眸暴喝:“見什麽!蕭弋舟中了劇毒,早就死在火場裏了!連陳湛都確認他已經死了!”

嬴妲的身體軟了下來,雙眼滾圓,楞楞地回頭。

“不可能,你又在騙我。”

夜瑯撫了撫她的臉,憐惜地說道:“事已至此,表兄騙你什麽,毒難道不是你親自下的,你看著他喝下的?昨晚蕭弋舟吐血不止,身邊又只剩下不到百人的殘兵敗將,面對陳湛重重圍剿,他能有幸偷生麽?”

嬴妲如蒙錐心之痛,無力癱倒在地。

她茫然地舉目四望,這裏是當年太子游獵下榻的小屋,她已經出了平昌城。

頭痛不止,嬴妲捂住了雙耳,不想聽夜瑯一字一句刀子似的剜人心。

過了許久,夜瑯將她的手攥著拿下來,嬴妲回頭擡起紅腫的雙眼,聲音已冷靜了許多:“你利用我,我用銀鐲子給你傳信,用小狼給你傳信,你說只要我絆住蕭弋舟,你就有法脫身。你騙我拖住他,可你卻聯合陳湛,夥同官海潮要殺他。表兄,我以為你一心覆國,我以為你以鏟除陳湛為己任,我以為,你是真的,即便螳臂當車,也要以死相搏。我敬重你是我表兄,也敬重你的氣節,願意幫你,即便欺騙蕭弋舟。可是,這些都是謊言……”

夜瑯垂眸失笑,“哪有如此好的事呢,表妹,你想救了我,我活著,繼續刺殺陳湛,從此你與蕭泊雙宿雙棲,遠遁西綏?表妹,你太單純了,哪有如此好的事呢。”

嬴妲慘然道:“你是我在世上最後一個親人,我自然會救你。你不該騙我。當初在山洞裏我還不如自己吞服了兩包劇毒死在你眼前。”

夜瑯將她從地上抱起,放回床榻上,替她拉上被褥,“事已至此,表妹無處可投,不妨日後跟著表兄。”

她雙目晶晶,眼眶微微泛紅,面頰如芍藥富艷,夜瑯憐惜之心大起,又想去撫她臉頰,嬴妲側臉避過,他嘆了一聲,“我欺瞞你,這事你恐怕一時接受不能,但你今後總要有個打算,這世上誰肯一腔真心待你,對你毫無所取?難道你要讓正滿天下尋你的官海潮得逞?明日他不定便會尋至此處,你跟著表兄,表兄帶你南下投親可好?”

嬴妲不說話。

這時李氏在外傳話,請夜瑯過去。

夜瑯又長長地嘆息一聲,將嬴妲的鬢發撫了撫,愛憐地要吻她,她又避過去了,夜瑯又幽幽地嘆了聲起身去了。

夜瑯的話,嬴妲只聽見“南下投親”四字。

夜家世代簪纓,起於北方,何時在南邊有什麽親。

嬴妲垂眸,身上的裳服仍舊是昨晚所穿,想必是兵荒馬亂,夜瑯只來得及將她偷走帶出,暫且安頓此處,身上一應物事都沒有換下,她擡起腳摸了摸靴中的金刀,五指慢慢地收緊,左手飛快地將眼淚抹了。

夜瑯步入中庭,走入堂屋,這間別院過於簡陋,因此隱蔽山中,難以發覺。

兩名部下與他走入碧紗櫥後,便有談話聲傳來。

當初夜瑯束手就擒,落於陳湛手中,便一直圖謀脫身。幸而蕭弋舟鋒芒太露,令狐燁將他欲逃出平昌的消息賣給了陳湛,陳湛對蕭弋舟起了殺心。夜瑯正是料到陳湛多了一塊心腹大患,便故意對官海潮放出風聲,言自己有法可為蕭弋舟投毒,但需要自己親自下達指令,陳湛命官海潮代為行事,暫且將他釋出牢獄。

出獄之後,夜瑯便利用著手中唯一的籌碼盤桓於平昌,暗傳密信,聯合線人,合力做了這場殺局,既毒殺蕭弋舟,又趁亂劫走了嬴妲。

“林將軍想著公主已久,公子這回是立了頭功了。”

夜瑯自嘲一聲,笑道:“公主已非完璧。”

那倆人均道:“林將軍偏好人妻。”

夜瑯抿了抿薄唇,淡淡道:“是麽,林平伯寡廉鮮恥,我豈能將表妹送入虎口?公主在世的消息,誰也不許透露出去,便說她早在昨晚的火場裏,得知被騙,已給蕭弋舟殉情了。”

“說到蕭弋舟,昨晚聽聞後來硝石硫黃爆炸,蕭弋舟被炸得粉身碎骨,已成肉沫,陳湛如此自我告慰,還一面派人到驛館的火堆裏去扒蕭弋舟的屍首……嘖嘖……怕自欺欺人啊。”

“說到這也奇怪,前人典籍之中說硫黃硝石混合或可引起炸裂,但後人嘗試之後,均說是無稽之談,林將軍手下之人,倒是有人弄出了火藥,但除了放炮仗之外,也別無二用了,如昨夜裏蕭弋舟制作的如火炮一樣的規模,是前所未有的。你說,若是蕭弋舟仍在人世,拿這玩意南下舉兵,豈不是如虎添翼?”

夜瑯不關心硫黃硝石,沿下頜骨優雅的曲線緩緩撫過,仿佛正在沈思。

門外傳來扣門聲,李氏的聲音響了一聲。

跟著李氏便進門來了,將茶水放在外間的梨木桌上。

“公子,以屬下拙見,還是早早回澤南。咱們的人在平昌大多已經成了熟面孔,久待下去恐有危險,何況蕭弋舟已除,將軍舉事,勝算又大了幾成。”

夜瑯揮掌,“北有夏侯孝虎視眈眈,此事急不得,記著回澤南之後,你們不可將公主尚在人世透露給林平伯,如有違者以叛國罪論處。”

他又對外間的李氏揚聲道:“聽明白了?”

外頭傳來一個含糊的應答聲。

夜瑯的拇指扣在杯盞上緩慢地摩挲著:“什麽時候蕭弋舟的屍首找到了,著人通報一聲,咱們今日便走。”

“那公主……”

“我去同她說。”

夜瑯將掌心的杯盞托起,淺呷了一口茶水,便舉步往寢屋走去。

推開門,他臉上溫潤沈和的一重面具在發現屋內空空如也時如被撕裂,笑容僵在臉上,他往床榻處走了過去,掀開被褥,無人。

這時兩名部下也走了進門,夜瑯忽然回頭,沈聲喝道:“公主人呢!”

“誰私放了公主!”

“公子!”部下忽然目眥欲裂,驚恐萬分。

順著他們手指的放下看去,桌下冒出了一只手,裏頭傳來奄奄一息尚存的李氏微弱的聲音,部下忙蹲下身將李氏從中拉出來,李氏身上只隨意蓋著一件公主的外袍,他們不敢再動。

夜瑯盯著癱倒在地的李氏出神驚怔了少頃,忽然想到方才外間那個陰陽怪氣老不老少不少的女聲。

他目眥欲裂,咬牙疾步去收拾馬匹,到馬廄去牽了馬,一躍上了馬背。

太子游獵暫時借住的屋舍,嬴妲來過,規模極小,但五臟俱全,嬴妲找到馬廄再容易不過。

她將李氏打暈藏在桌下,換上李氏衣裳,端上茶盤佝僂著腰低垂著臉掩人耳目出門,過東屋時聽到他們談論蕭弋舟,她假借送茶名義,進去等候。

夜瑯再心細如發,也想不到她就在屋內。

原野上冷凍的疾風刮得她雙頰猶如刀刺般劇痛,冬至之後,天地肅殺,飛鳥絕跡,面朝西北的綿延不絕的山脈,此時峰頂都已染白。

她忽然想起那年,他來平昌城,幫大皇兄在演武場帶兵,她喬裝出門,只為看他一眼,接近他,拉著他的手臂,撒嬌讓他教自己騎馬。

他面對姑娘時很內斂,耳朵尖都冒著紅,倆人同騎一匹馬,明明怕她摔下去,擔心得顧此失彼,卻還不敢與她肌膚相碰,她想讓他碰,故意將身體歪斜過去,他結巴地喊道“公主小心”,就一手穩穩地將她托住。

他不愛說話,嬴妲想讓他說話。

他也不愛碰人,嬴妲想讓他牽自己手。

連她自己都不知道,那些插科打諢胡鬧的日子,其實她的馬術已經學得很好。

嬴妲策馬西行。

但這匹老馬實在過於溫吞,無論嬴妲怎麽抽打,它都跑不快,突然,原本遠遠領先一截的嬴妲被身後傳來的夜瑯的呼聲驚怔,她奮力打馬前行,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還是被夜瑯追到,他馬術精湛,比起大皇兄也不遑多讓,竟能伸手一拽,將嬴妲扯上自己馬背。

夜瑯這匹是千裏名駒,馬中悍匪,他策馬而來,也遠遠將身後部下落了一大截,嬴妲被他雙臂箍著手擡不上來,氣餒之中怒火中燒,夜瑯也惱,溫和地笑著,“表妹跟蕭弋舟學的脾氣?”

“不準你提他名字!”

嬴妲手肘撞他胸窩,夜瑯紋絲不動,但也吃痛,又沈聲喝道:“胡鬧夠了沒有!”

“沒有!”嬴妲冷笑道,“枉我以為,表兄仁義,不忘故國,雖然手法不可取,但卻是有大忠大義的君子!沒想到你認賊作父,投到林平伯麾下!你——你無恥之尤!”

“從今以後,我再也不認你做我表兄!”

夜瑯被戳中痛腳,溫潤如玉的面具被撕扯得零離破碎,忽然桀桀怪笑道:“呵,就算你知道也晚了,林平伯愛極人婦,我若將你獻給他,哪怕是要一座城池,他亦送我!”

“你做夢。”她咬牙道。

嬴妲脾氣擰得厲害,夜瑯一時也奈何她不得,她在馬背上掙紮推他,夜瑯欲掉轉馬頭回去也有心無力,僵持之下,嬴妲察覺自己的力氣正在一絲絲流逝。

“你從頭到尾都利用我,你沒想過,若是我以為那包白色藥粉不過是蒙汗藥,為了取信蕭弋舟自己吞服呢?你就根本不怕我死。既然如此……”

“我備了解藥!”疾風撲面,夜瑯的聲音驟然放大。

他從懷裏掏出一只丹紅色藥瓶。

嬴妲劈手奪下,夜瑯又冷冷道:“沒用的!且不說蕭弋舟早已被炸死驛館,即便沒死,這解藥也要一日內服下,方能生效。”

嬴妲擡起右腿,手腳迅疾地取出金刀,她在夜瑯身前,這一刀出手必須反肘,且不說能不能刺中,即便能,也刺不中要害,於習武之人而言,這不過是皮外撓癢,嬴妲在取刀之前已冥想無數遍,最終還是決意,一刀紮在馬脖子上。

這匹馬性烈,連夜瑯都未曾將它完全馴化,被嬴妲捅了這麽一刀,登時仰起前蹄長嘶,本能地要將馬背上的人甩下去,嬴妲劈手奪下韁繩,抽出金刀直捅夜瑯胸窩。

這一切發生得太快,夜瑯甚至還沒從馬兒受驚之中緩過神來,迎面撞上嬴妲那一刀,那一刀取不了人性命,但夜瑯自幼習武,交手之中趨利避害是本能,身體快於意志地松了馬韁身體後仰,便被烈馬甩落了下去。

嬴妲攥著韁繩,緊抱馬脖,發狂的馬匹北去,颯沓不歸。

如流星一般消失於原野之上。

夜瑯倉促爬起身回頭要找嬴妲原來那匹老馬,可它被千裏馬甩出老遠,已不覆得見,倒是兩名屬下飛騎趕來,“公子,再往北追,恐怕要到淮陽了。”

“淮陽兵亂,已被亂軍占據,形勢對咱們不利。”

夜瑯沈著臉色,低低地咒罵了一聲。

一人一馬過於顯眼,何況這匹馬也受了傷,嬴妲見身後早已沒影,便下馬來,拍了拍馬臀讓它自己走了,她從官道上撞見一人,他戴只鬥笠,壓著帽檐,牛拉板車,他駕著牛慢吞吞走著。

板車上鋪著一層濃密的牛草,幾袋沙包,嬴妲咬咬唇走過去,問老人家能不能載她一程,她願意付錢。

鬥笠微微上揚,露出一張臉,仙風道骨,眼尾微微上翹,藍袍廣袖,須發飄逸,看起來約莫不惑之年,嬴妲一怔,只見那人將她從上而下打量幾眼,忽笑道:“上來。”

嬴妲愈發驚疑,警惕地上了牛車。

金刀還握在手裏,她小心地貼著手臂藏在袖中。

“姑娘,你要去哪?”中年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悠閑自得,仿佛只是放牛於山間,晨起晚歸。

“淮陽。”

那人嘖嘖道:“好端端姑娘,去什麽淮陽,兵荒馬亂,忙著呢。你小小姑娘,年輕美貌,這不是羊入虎口麽。”

嬴妲咬唇,“先生有何高見?”

“這個,依我之見,不如去……西綏好了。”藍袍人的聲音醇厚中正,隱隱又有股玩味和戲謔,他忽然回頭來,沖嬴妲笑著露出了八顆雪白牙齒。

嬴妲只是為了掩人耳目,才說淮陽,到了淮陽她安全了,想著從牛車上下來換人再載她一程,沒想到遇上第一人便被識破,她的警惕心又重了幾分。

藍袍人又笑嘻嘻湊近過來,臉幾乎要貼著嬴妲的頸邊肌膚了,嬴妲羞惱地後仰,恨不得一腳踹死這不正經的采花賊,未曾想他卻又規規矩矩退回去了。

他微笑地摸了摸嘴角上一撇風流別致的小胡子,下了論斷:“你身上有蕭弋舟的味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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